鄭義華和王曉曾是老年大學攝影課的同學,今年她們又一起選修了手機畫藝后期課。
這門四川老年大學2022年秋季學期新開的課程,在學校里唯一的計算機教室上課,教老年學員們?nèi)绾螌⑴臄z的照片進行后期處理。
鄭義華劃著手機,看著相冊中她剛剛拍攝的老師的教案,嘖嘖稱奇:“你看,照片能修成水墨畫、油畫、水彩畫,老師太厲害了。”
工筆畫課上,楊老師已經(jīng)鋪好畫紙,面朝著同學,坐在第一排。他把投影儀對準自己的畫紙,一邊描畫,一邊向同學們講授。透過投影儀,圖像上傳到黑板旁的屏幕上、教室四角掛著的電視機上,也投射在因疫情無法線下上課的老人們的手機中。
截至2021年年底,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2.67億。據(jù)2021年發(fā)布的《中國老年教育發(fā)展報告(2019-2020)》顯示,我國老年大學在校學員總數(shù)已超過1000萬。
修圖、后期、計算機……這些老年人日常接觸不到,甚至有些抵觸的事物,正被老年大學逐步嵌入他們的生活中。記者采訪時,得到最多的答復是:在老年大學上學,覺得自己又年輕了。
四川老年大學
上學從半推半就到不愿離開
張阿姨今年73歲,在老年大學當了13年班主任。她有著所有老太太共有的特點:和藹溫柔、滿頭白發(fā)、偶爾有點耳背。2009年,張阿姨從群眾管理崗位上退了下來,開始做生意。她妹妹勸她陪自己去老年大學學習,“生意不好做,還不如在屋頭耍。”她不愿意打擊妹妹的積極性,就硬著頭皮去上了課。
張阿姨學的是山水畫。一開始上課,她就被老師畫作中繽紛和諧的顏色震撼了。張阿姨的老師姓周,周老師對她的習作連連稱贊。張阿姨突然覺得自己有天賦,便留了下來。
在老年大學里,張阿姨退休前的“職業(yè)病”犯了。這位做了一輩子群眾工作的老管理者,把整個班級的事務打理得十分整飭,同學們就推選她當了班長。之后,“學校打電話給我,問我可不可以當周老師的助手。我說可以,我就這樣成了班主任。”
回想這13年班主任生涯開啟的契機,源于妹妹告訴張阿姨的那句話:“我學山水畫,你去學花鳥畫,咱們出一個姊妹畫集。”
在老年大學,親屬畫師共出畫集、共辦畫展的并不少見。2016年,徐晉梅和母親趙揚珍“合辦”了母女書畫展。10年前,母親趙揚珍剛?cè)雽W,就一口氣報了聲樂、舞蹈、花鳥畫、素描畫等9門課程,“一周5天,她幾乎有4天半都在學校。”
后來,趙揚珍患了晚期肺癌,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她還堅持上課,只不過把9門課程縮減為3門。2014年離世前,趙揚珍告訴女兒,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在80歲生日時舉辦個人書畫展。
徐晉梅2014年入學四川老年大學,苦學兩年后,她在四川老年大學將自己和母親的照片展示出來。這件事后來被媒體廣泛報道,成為老年大學圈子里的一段佳話。
“外面的人想進進不去,里面的人能出不出去”
張阿姨講母女畫展,感慨之余,也用它來展現(xiàn)眾多老年人求學若渴的心態(tài)。
四川老年大學除了要求報考人年齡達到50歲外,沒有其他嚴格的要求。每周上一節(jié)課,每節(jié)課2小時,每學期16節(jié)課,共32個小時。老年人每學期每門課程32學時的學費,在100-300元之間浮動。
張阿姨說,有很多人還沒退休,一到50歲就急匆匆地報考老年大學。她回憶之前報考的情形:“如果這兩天要報名,周圍的旅館一定會住滿人。”
現(xiàn)在,四川老年大學采用手機報名的方式。四川老年大學綜合部兼教育宣傳部部長楊曉平稱,今年四川老年大學共開設班級293個,共招生1.38萬人次,學校把這些名額投放到微信平臺后,兩分鐘就被搶光了。
楊部長介紹說,293個班級,平均每班50人左右,他們要在25間教室里分時段上課——四川老年大學已經(jīng)趨于飽和。楊部長把這種現(xiàn)象稱為“一位難求”。
“一位難求”的背后,老年大學更像是“反圍城”:外面的人想進進不去,里面的人能出不出去。
以四川老年大學為例,學校為每個系的每個專業(yè)都劃分了初級班、中級班和高級班,每個等級的班級內(nèi)都設有四年級,多的會設成六年級。有的老年人為了能繼續(xù)在學校里讀書,他們在即將上完高級班,轉(zhuǎn)頭重新讀一遍初級班。
張阿姨還記得在幾年前,有一位相熟的班主任指著墻上裱出來的畫,問她:“畫得好嗎?”“好看,太好看了。”張阿姨連連稱贊。
那位老師彎起食指比了個“9”:“這位,92歲啦。他在我們這學了20多年畫。”
安徽省亳州市老年大學
班長為教同學“不顧生命危險”
2017年,四川老年大學搬離了舊址,結(jié)束了靠租借校區(qū)辦學的歷史。新校區(qū)位于成都市金牛區(qū)撫琴街道,是一座“凹”字形6層小樓,樓下有小操場。小樓內(nèi)二至五層各有5間教室、一間廁所和一間辦公室,六樓有4間教室。食堂在一樓,食堂旁邊是烹飪教室,老師正在黑板上寫筆記,身旁熄了火的灶臺上有一口銀灰色的大鍋。
校區(qū)一面朝著大馬路,剩下3面被老式居民樓環(huán)抱著。透過學校的窗戶望過去,能看到對面陽臺上花盆里養(yǎng)的植物。高級二胡班班長李益成說,有學員曾在走廊上拉二胡,被對面樓里的居民投訴到學校。自那之后,他再也不敢把二胡在走廊上掏出來。
為此,同班同學賴大榮直夸李益成素質(zhì)高。賴大榮在老年大學最難忘的事情,就是碰見了李益成。賴大榮今年72歲,退休前是一位中學教師。3年前,他插班進了已經(jīng)組班兩年的二胡高級班。在共同學習的3年里,無論是基礎指法,還是樂曲演奏,李益成都為這位新來的同學一一傳授。賴大榮夸李益成:“他不保守,什么都愿意教給我們,是我們的好班長。”
在老年大學里,似乎所有班長的身上,都有奉獻、助人、熱忱的優(yōu)良品格。山東老年大學葫蘆絲班的徐紹貴7年前剛進班時,老師看他個子大,又是黨員,就讓他當了班長。
2020年發(fā)生疫情后,山東老年大學宣布取消線下教學,改上網(wǎng)課。居家隔離時,老同學厲復蘭給徐紹貴打電話:“班長,手機我不會用咋辦?”
厲復蘭是安丘縣郵電局的退休職工,快80歲了,耳朵背。徐紹貴扯著嗓子,在電話這頭教厲復蘭怎么操作,但電話那頭只是一個勁地重復:“班長,我不明白。”
徐紹貴沒辦法,他帶著身份證,戴上口罩和手套,騎著電動車到厲復蘭所在小區(qū)的門口。小區(qū)保安攔住了他,還叫來社區(qū)書記。徐紹貴耐心地向他們解釋:“我是徐紹貴,是老年大學的,我們要上網(wǎng)課。有個同學快80歲了,她不會用手機,她讓我教教她,怎么上網(wǎng)課,怎么上微信群,很著急……”厲復蘭見到徐紹貴后,激動地握著他的手:“班長,你這可是不顧生命危險嘞!”
“未來,學習是最好的養(yǎng)老”
張阿姨以前常常帶著同學們,去社區(qū)做志愿活動。他們備好顏料、畫紙和筆,到社區(qū)現(xiàn)場作畫,然后把作品送給社區(qū)的住戶。她認為,在老年大學學到知識后,就要用這些知識去回饋社會。這個想法和山東老年大學的湯克禮不謀而合。湯克禮覺得自己老了,還能為社會貢獻力量,“自己煥發(fā)了青春。”
湯克禮,1950年生人,今年72歲,1968年入伍,在部隊中認識了妻子李運花。夫妻倆退休以后,李運花跟湯克禮說:“咱們一起去老年大學吧,能學習新知識,又能鍛煉身體。”湯克禮答應了,他報了聲樂班,現(xiàn)在是山東老年大學合唱團團長。李運花報了攝影班。
一次,湯克禮去濟南市歷下區(qū)表演,機緣巧合中了解到“星神特殊兒童關愛中心”,知道他們收容了50多名自閉癥兒童。此后,湯克禮每周四去給孩子們上聲樂課,還為這些孩子成立了一個合唱團,團名叫“慧愛”。孩子們找不著調(diào),更談不上節(jié)奏和音準,湯克禮就把家里的投影儀帶過去,一遍遍給孩子們播放視頻,讓他們跟著唱。投影儀里一放“小螺號”這首歌,孩子們就興奮起來,跟著旋律跳起了舞。
濟南市魏家莊街道麟翔街社區(qū)書記給徐紹貴打電話,希望他去社區(qū)教老太太們吹葫蘆絲。徐紹貴答應了下來:“自己老了,還有人覺得咱有點用處……我為人服務,自己也能從中感到愉悅。”
此前,中國老齡協(xié)會副會長吳玉韶在接受采訪時表示,我國老年教育仍面臨發(fā)展不充分、不平衡等問題,應通過讓老年教育重點向基層社區(qū)延伸、將老年教育融入社區(qū)生活場景、發(fā)展遠程教育等途徑,最大限度擴大老年教育資源增量,滿足老年人日益增長的學習需求。
“未來,學習是最好的養(yǎng)老。”吳玉韶說。